
江疏影&佟大为:做不争先的流水

拍摄封面时,江疏影和佟大为同框而立,一个眼波流转,性感中透出凌厉,一个沉着淡然,作派大气。他们这次为共同的新剧《夜色正浓》合体营业,在剧中既是夫妻亦是对手,经历着欲望和权力的极致拉扯。“江疏影佟大为诠释成年人的体面,高手过招心照不宣”,《夜色正浓》的预告视频标题如是说。
何谓体面,如何过招?两人的对手戏复杂而精彩。褪去角色外衣,背后是演员对剧本的钻研与打磨,唯有让角色的动机与行为逻辑自洽,人物才能真正立住。他们都是不惜力的演员,热衷思考自己能赋予角色什么、角色又带给了自己什么。
摄影师快门一停,江疏影便笑着举起自己的相机记录现场。最近她迷上了摄影,喜欢抓拍朋友发呆或者大笑,也拍楼顶和天空交错的街景,用不对称的构图定格出她自称“带毛边”的冷色调图片。记录生活,记录角色,记录自己。正式出道十二年,这次她对我们说,她的人生已经进入下一个阶段了。
《夜色正浓》杀青时,是凌晨4点。当夜,导演跟江疏影说要再拍一个镜头,她信以为真。直到看见工作人员站在两侧欢呼,才意识到杀青了。
回忆至此,她感叹杀青时间竟如此切题,“夜色正浓”。切题的还有,这是一部饱和度很“浓”的戏,人物色彩浓烈、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冲突极致。
江疏影曾塑造过多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——温柔隐忍的阮莞、敢爱敢恨的江莱、在理想与现实间挣扎的王漫妮……而此次饰演的赵玫,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。
在杀青微博里,她曾记录了演绎赵玫的感受:“穿梭于广州和佛山拍摄的日子里,我用我的镜头捕捉了很多关于她的内容,也记录了很多关于我的。街头的猫咪、精巧的毛毡、穿过的隧道、走过的黄昏。我一点点进入她的人生,再一点点回归于我。她是八面体,亦是九宫格,玲珑得体且敢拼敢闯,棱角分明并干净纯粹。她的真性情、她的仗义、她的勇气、她的玫式微笑、她的脆弱、她的孤独。”
赵玫的复杂性正是其魅力所在。她“野”,从底层促销员一步步爬到酒业销售高管位置,可谓狠角色。但孤独也无所遁形,和佟大为饰演的丈夫李东明亦敌亦友,两人在野心与权力的博弈中上演了一出大戏。
赵玫如何诠释成年人的体面?江疏影理解的“成年人的体面”是一种克制、周全。“在成年人的世界,你要考虑的不仅只是自己的情绪,要用理性去掌控一些负面情绪,姿态是要好看的。”哪怕夫妻感情出现裂痕,赵玫只给自己一晚上时间,第二天擦干眼泪再战职场。
体面也体现在造型上,剧中赵玫多低盘发,穿西装、牛仔、靴子,中性干练。一个酒业女销售想要往上走,需要刻意淡化柔弱感。江疏影的点睛之举在于,“我给她添加了大而简洁的银质或金质耳环”。
塑造赵玫并非易事。为了解酒业的销售,准备阶段时,她去了上海一家KTV,向酒水促销员采风。促销员告诉她,要和KTV服务员拉近关系才能卖出更多酒,比如帮对方买暖贴之类。有场戏正是赵玫在KTV做啤酒促销员,细节剧本里没有,江疏影和导演商量后便修改了台词,点出了酒水促销员的生存法则。
“我也很有韧劲,我不怕困难。虽然困难让我有跟赵玫一样的情绪,但不会太久,反而越挫越勇。”这是江疏影和赵玫一致的地方,也是江疏影的“体面”。
正式出道十二周年,纵观这段旅程,“我一直是工作节奏很慢的一个人,未来可能会更慢,我已经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”。
江疏影所走的并不是一条典型的艺人之路。她从小练艺术体操,在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后,没有立刻进入演员行业,而是前往英国东英吉利大学攻读传媒经济学。
她始终遵循自己的节奏。如她所说的工作节奏慢,哪怕外界催促也不想自乱阵脚、被动加速。真正的转折发生在近两年,随着影视大环境的改变,江疏影把工作节奏变得更慢了。两年前她经常一个人在上海滨江跑步。一开始觉得时间漫长,后来越跑越兴奋,身体分泌多巴胺,大脑也变得清朗,厘清了很多事情。她发现慢下来的生活如此美好,此前事业在人生里的占比太大了。
荣格曾说:“我们毫无准备就进入了人生的午后。更糟糕的是,我们还错误地认为我们前半生所坚信的真理和理想还会为我们服务。然而,我们不能按照人生清晨的方式来度过人生的午后。”江疏影深以为然,她发现以前自己的快乐多来自事业,在路上看到自己的一张大海报或一部热剧播出就会兴奋,“那时向外求索,渴望外界认可。如今更愿向内探寻”。
演戏在她生活里的占比看似少了,她甚至说自己或许有一天“不干了”。“不应该只是做一种行业,我的视角不应该只在这里,人生这么长,可以很丰富,做其他的也可以。”关于做什么,“没有想好,但很明确的一点是,好好生活,在生活当中获取很多能量”。
在一个网络、AI与人类紧密捆绑的时代,能不动声色地具象生活,会给人带来真实的节奏与安定。对江疏影来说,便是如此。
“现在我更希望去追求自己当下那一刻的幸福感。最近内心非常渴望专注于生活本质,而且它又很好满足,晒太阳,探美食,旅行,遛狗,感受点点滴滴。”
她想要离生活近一点,去观察人,观察生活。这或许可以看作一种职业本能。“戏”,依然是采访中能迸发出她最大热情的话题。聊到最近关注的作品,江疏影推崇《东城梦魇》,“凯特·温斯莱特在表演上给我很大的启发。突破了某种认知。这部戏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视角,我看的时候会想为什么会如此处理。”
她举例,凯特·温斯莱特没有掉一滴眼泪,却成功出演了一个行尸走肉般陷入丧子之痛的妈妈。“不是靠一场哭戏来证明一个演员。剧本里一场过场戏也许就是很重要的一场,要把轻的戏重一点演。”
关于如何处理轻重,她认为水满则溢。在新作悬疑剧《回来的她们》里,她出演反派刘舒曼,现场有人表示,开场戏怎么演得那么爽,“这不是靠我自己去演‘飒’。你不能演满,水满则溢,一定是通过别人的视角、反应来体现。比如你厉害,不是你去演出所谓的厉害,而是某个人见到你就躲起来了,那才对”。
她认为表演的某种真相是和生活同频的。“当要表现一个人多痛苦,不是他哭得纸巾扔了一地,而是细节,比如胡子一夜变白了,一下子就是满满的故事。这才是符合生活真相的场景。”
流连角色,回归生活,顺应生命的溪流自然流淌,做一个勇敢享受世界的人。江疏影想得通透。
《夜色正浓》的剧本递到佟大为手上时,导演李骏为他安排的是一个很“佟大为的角色”。人物正直,不乏温度,是那类他过去演过很多次的“好先生”。但佟大为看完剧本后,却对另一个角色产生了兴趣——李东明。
这是一个质地截然不同的男人——人力资源公司高管,职场精英,掌控欲强。他在剧中步步为营地“养成”自己的妻子,把她视作自己一手栽培的“作品”,直到这件作品逐渐脱离计划,他的反应从微妙的失控变为彻底的报复。
李骏好几天没收到佟大为的回复,便发消息问他,是不是对这个本子不太感兴趣?佟大为坦陈,对于原先那个角色他“找不到一个点让他变得更出彩”,他反倒是对于李东明有很多想法。李骏笑了,说:“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。”他原本也想找佟大为演这个角色,只是怕与以往的反差太大,佟大为无法接受。
这种“反差”,恰好是那一刻的佟大为,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尝试的了。
“演坏人并不是一味地演狠辣,其实要怀着善,才能演绎恶。而如果真的理解了恶,也能更好地守护善。”
过去十几年里,佟大为频繁出现在现实主义家庭题材剧中,塑造了不少温和、理性的男性形象。《虎妈猫爸》里的罗素,是个女儿奴爸爸,在家庭中一味调和;《小舍得》中的夏君山,亲和、克制、讲理,是家庭生活中的润滑剂;而去年热播的《玫瑰的故事》中,他又回到那个“你可以依靠”的男人。那张亲切的面孔、沉稳的声音、带一点无奈又坚实的眼神,成了观众记忆里的“好男人模板”。有观众说,看到佟大为出现,就知道好人能把这个家的底盘兜住了。
可他正在打破这个心理底盘——2024年《错位》播出,他饰演作家顾己鸣,那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小镇做题家,在生存和名利的挤压中逐步黑化。
这次饰演的李东明,则是在儒雅的外表下,有一颗算计一切的心。
如果以戏路对比,这是佟大为打破“自我”的尝试,但在他看来,“如果把选择了不同的角色,就定义为打破自我,太低估了‘打破自我’这件事。自我并不是你想打破,就能打破的,那取决于你的积累,你在人生不同阶段的感悟,你愿意不计成本地付出多少,甚至取决于,你有没有那点领悟的运气”。
这次饰演的李东明是人力资源公司高管,佟大为找来做企业的朋友,对方请出自己公司的人力资源主管,单独为他开了一场小型的角色工作坊。他做笔记,问日常工作,问语言习惯,问做决定时的心态,甚至问裁员时双方的算计和角力,以及一些通过人力资源安排的“宫斗”。
他说:“我不是去学他们说什么,我是看他们为什么那样说话。”角色要站得住脚,不仅要像那个人,还要在戏剧中走得动。他记的笔记至今还保存在平板电脑里。
在他的工作方法里,一个角色必须有“坐标”——他从什么地方开始,在哪个节点发生转变,又因何抵达崩溃或清醒。他用这种方式把李东明的轨迹一一标记出来、演出来。“哪怕这个角色要去伤害别人,也得有他那一刻自认为合理的心理逻辑。越让观众讨厌的角色,你越要去爱护他,你要让他成为一个人,而不是一个写满了人性之恶的纸片人。”
《夜色正浓》拍到后期,他和江疏影有场重戏。那是两个角色撕破脸、互相揭穿的关键时刻。李东明冷静、有条理,有一套把控情绪的逻辑。在婚姻中,他对妻子赵玫的情感,像是在“培养一件作品”。当她不再按他的剧本走,他开始焦虑、干预、施压——以爱之名。戏拍到那个份上,角色已经“穿”在佟大为身上了。那些情绪,不是演出来的,而是从角色身体里自然溢出来的。李东明成立了。
他越来越相信这个判断标准:不是靠台词堆叠的技巧,也不是靠对观众情绪的引导,而是那个角色是不是已经足够真实到让人相信他曾在生活中存在过。
曾经有前辈跟佟大为说,四十多岁是男演员的黄金时期。
刚迈入40岁的时候,佟大为心里很犯嘀咕,“怎么就黄金时期了?火的都是古偶剧,我演不了古偶,人家拍古偶的也不会找我”。
直到这几年,他在创作过程中感受到了“黄金时期”。“其实黄金时期不是红,不是流量,是非常个体化的感受,我自己的阅历、经验,在过去这些年我在现实主义题材中的积累,所有这些厚重的东西,最后长出了一个很薄很薄的东西,那是分寸感,是体现在演员身上的。”
刚播出的《我的后半生》里,他的角色沈青有一段精神出轨的经历,对佟大为来说,要琢磨清楚的第一件事,是这个角色是第一次精神出轨,还是在婚姻里溜号儿过很多次。“第一次出轨回家,看见老婆了,得有愧疚感,如果是很多次,那就是无所谓的麻木。”
入行二十多年,佟大为仍旧是那种不惜力的演员。这回演人力资源公司高管,他翻资料,做访谈;上次演儿科医生,他去一家儿童医院跟着医生到不同科室门诊,记下医生的日常。他甚至依然会每天练台词、练上学时学的贯口。他曾说:“一日不练天知地知,三日不练自己知,三日以后,身边人都知道。”
当我们好奇这几年有哪个角色的准备功课让他觉得最吃力时,他说:“大家看见的好的角色作品,对我们来说都没那么容易。”所有行业都是这样,演员也是。
他在心里对自己有一个要求——你不能老用同一个招。“尽量不去学谁。艺术领域里,到目前来说,没有什么成功案例是靠跟风成功的。所以一样的故事,我们要找它里边不一样的视角,去找那些情理之中、意料之外的这些事。这是我现在在努力做的事情。”
在《错位》中,佟大为有一场戏,是顾己鸣被羞辱之后走到停车场的一幕,剧本上写着顾己鸣看到他的车和两边车挨得很近,他站在夹缝中。这是一种相对文学的留白。佟大为意识到它的戏剧性也许并不能那么清晰地传递到观众那里,“达不到把这个人按在地上摩擦的效果”。
他决定尝试另一种演法。顾己鸣走到停车场,发现自己的车夹在两辆车之间,先是请求隔壁的豪车稍稍挪位,再次被司机羞辱。然后他走到另一侧,用刚被人傲慢地扔掉过的稿纸卷成轴,通过狭窄缝隙按下车窗,然后极其狼狈地从车窗钻进了驾驶座。这场戏后来被很多人转发,是《错位》的经典片段之一。
他对这种“可能性”很看重,这是扎实功夫和灵感乍现的综合体,是属于创作的快乐时刻。在那种时刻,演员终于成为了“通向人物的那扇门”,打开那扇门,让观众走进去。
而每部戏里,无论角色大小,都应该成为那扇门。佟大为从不觉得“哪部戏是因为一个演员演得比别人都好”而成功的,更相信演戏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事。角色不是靠一个人演出来的,而是靠所有人一起撑起来的,导演判断节奏,摄影找到眼神,剪辑留住停顿。哪一环没接上,都不成立。
他打开手机里的备忘录,那里随时随地记着他对于最近在看的剧本的想法。其中有对于他饰演的角色的想法,还有关于别的角色的思考。手指往下滑,长长的似有万字。而这一切无非出于一个极为简单、直白且本质的目的——把戏演好。
佟大为常说,他信一句话:“流水不争先,争滔滔不绝。”这句话最早他是从演员张国立那里听来的——在拍《小舍得》的时候,两人演一对翁婿,私下里聊表演,也聊人生。而这句话正是适用表演,也适用人生。
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双线学习的职业人——在生活里打磨角色,也在角色里照见生活。好比演《小舍得》里的夏君山,他既是被剧本打动,也是在为现实中的父亲角色做功课。有场戏演夏君山因辅导作业失控,把女儿骂吐了。拍完那场戏,他一个人在现场坐了很久。他说:“那不是演得投入,是心疼。”
虽然妻子关悦承担了大部分对孩子的抚育事务,但佟大为并不是那种在家庭和工作之间“若即若离”的父亲。他的三个孩子,分别处在不同的成长阶段。他和关悦早就达成共识:家是首要的。
他会刻意控制拍戏频率,为孩子的运动会、演出、生日提前和剧组请假;女儿爱攀岩,他恐高,也“舍命相陪”;遇到节日,他和妻子会穿上十五年前结婚时的同款衣服拍合照,每年一张,从不间断。他说自己年轻时不爱拍照,觉得是工作。但这几年,他开始意识到照片是记忆的容器,是提醒自己“不要忘”的方式。
采访结束,拍摄即将开始。佟大为走进 摄影棚,拿出手机连上音响开始播放他的歌单。嘈杂的如蜂巢般忙碌着的摄影棚里突然传出了The Last Waltz(《最后的华尔兹》),老派,舒缓,一如流水。
摄影 JINJIAJI
造型 ELVA ZHENG
采访、撰文 细补(江疏影)、格林(佟大为)
编辑 九月
江疏影化妆 王亚飞
发型 金刚
美甲 Yan Han
佟大为妆发 孙彬(On Time)
美术 Zhu
美术助理 虫
制片 尹佳琪(Nobody_official)
执行制片 JC(Nobody_official)
数码助理 宇航
服装助理 Doris、阿拉塔